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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白雀(二)

所屬書籍: 草房子

  一蔣一輪燒掉了信,但沒有燒掉他的記憶與思念,照樣在每天晚上去河邊吹笛子。
  村頭走過一個牽牛的人,聽了這纏綿不絕的笛聲,說:「這笛子,吹了也是白吹。」
  聽見這笛聲,做作業的桑桑或是照應鴿子的桑桑,就會做著做著,停了下來。那一刻,心思就不在他所做的事上了。桑桑有一個念頭,這個念頭似乎十分荒誕:這件事,是他和白雀、蔣一輪三個人的事,他有推不掉的一份。
  那天,桑桑去鎮上賣鴿蛋,看到了白雀與谷葦。他們正在街上走。白雀看到了桑桑,就買了半斤紅菱,用荷葉捧過來,說:「桑桑,給。」
  桑桑說:「我不喜歡吃紅菱。」就走開了。
  桑桑看到,蔣一輪的心情,正在一天一天地變得惡劣。
  蔣一輪總發脾氣。朝老師們發脾氣,朝同學們發脾氣,一天到晚,氣不順的樣子。平時上課,蔣一輪即使批評同學,也只是批評男同學,很少批評女同學。但就在前天,一個平素十分文靜害羞的女同學,僅僅因為在他上課時,把散開了的小辮重新編著,他停住不講了,問:「盧小梅,你在幹什麼呢?」盧小梅滿臉通紅,忘了銜在嘴裡的頭繩,嗚嗚嚕嚕地說:「我在梳小辮。」你說什麼?站起來說。說清楚點。」蔣一輪其實並非沒有聽清楚。盧小梅連忙從嘴上取下了頭繩,低著頭說:「我在梳小辮。」「梳小辮?你是聽課來了,還是梳妝來了?」「聽課來了。」「那你還梳小辮?」「我的小辮散了。」「你早點幹嗎了?」蔣一輪說完,不再理會盧小梅,接著講課。散了小辮的盧小梅哭了,眼淚大滴大滴地滴在了課本上。這時,就到了下課時間。蔣一輪說了一句「豈有此理」,抓了課本與教案,就走出了教室這年春天,剛開學不幾天,蔣一輪惹下了大麻煩。
  班上有個叫戚小罐的男生,一向喜歡上課時吃東西。彷彿不吃點東西,他就無法上課。各科老師都批評過他。他的理由是:「我不吃東西,腦子不好使。」就屢教不改。後來,老師們也疲了,不管他,由他吃去。他或者咬一根大黃瓜,或者吃點生花生米。最喜歡磕瓜子,磕得滿地都是。這一回,他是啃一個大白薯,直啃得咔嚓咔嚓響。
  蔣一輪在戚小罐剛啃大白薯時,就盯了他一眼。
  戚小罐看到了蔣一輪的目光,就像深夜一個偷吃東西的老鼠,在被這家裡的人拍著床邊警告了一下後,就先靜住,然後再接著吃一樣,過不一會,他又將大白薯啃起來:咔嚓咔嚓、咔嚓咔嚓……
  蔣一輪就停住不講。
  戚小罐也就停住不吃。
  蔣一輪又開始講下去。
  稍微停一停,戚小罐也接著啃起來:咔嚓咔嚓……
  到了後來,蔣一輪即便是停住不講了,啃得忘乎所以的戚小罐還在啃著:咔嚓咔嚓……
  在蔣一輪冷冷的目光下,同學們都不敢吭聲,教室里十分寂靜,這時,就只剩下了這片清脆的咔嚓咔嚓聲。
  蔣一輪終於爆發了,將課本猛地扔在講台上,大聲喝道:「戚小罐,站起來!」
  戚小罐一嘴白薯還未咽下,猛然一驚,咽在了嗓子眼裡,雙目圓瞪,像被人勒了脖子一樣。
  「站起來,你聽到沒有?!」
  戚小罐稍微遲疑了一下,蔣一輪就大步跑過來,抓住戚小罐的衣肩,就將他拎了起來。
  戚小罐罰站時,一般都不怎麼站得穩,像一棵根淺的玉米受著大風的吹壓,東搖西晃的。
  蔣一輪不回到講台上去,就站在那裡看他搖晃,心裡就起了一個農人要將這棵東搖西晃的玉米的根壓紮實的念頭。他先踢了一下戚小罐撇得太開的腳,然後猛地一扶戚小罐的雙肩:「我看看你還搖晃不搖晃。」
  戚小罐就不搖晃了,筆直的一根立在那裡。
  蔣一輪這才回到講台上。但他仍然未接著講課,還要再看一看這個戚小罐到底搖不搖晃了。
  戚小罐不經看,又開始搖晃了。
  蔣一輪的一雙目光絕不看別處,就只看戚小罐。
  但蔣一輪的目光並不能制止戚小罐的搖晃。到了後來,戚小罐搖晃的弧度大了起來,並且不再光是左右搖晃,而變為前後左右的搖晃,彷彿這棵玉米受著八面來風。
  蔣一輪心中的火苗,就璞璞地往上竄。他又跑了過來。他並不去扶戚小罐,而是將課桌上那隻已被啃得像象樣的大白薯拿起來,象扔手雷一樣,扔到了窗外,大白薯碰在了一棵竹子上,發出一聲響,驚動了一竹林麻雀。
  戚小罐仍然止不住地晃動著,並且開始小聲念叨:「我要我的白薯,我要我的白薯……」
  蔣一輪不想再看到戚小罐這副讓人難受的樣子,說:「出去!」
  戚小罐不動。
  蔣一輪就陡然加大聲音:「出去!」
  戚小罐就離開了課桌。在他往門口走時,依然一副搖搖晃晃的樣子。
  蔣一輪說:「什麼樣子!
  戚小罐都已走到門檻了,但不知為什麼站住不走了。
  蔣一輪就走過來:「讓你出去,你聽見了沒有?!」
  戚小罐就像沒有聽見一樣,站在那裡東倒西歪地搖晃著。
  孩子們就笑起來。
  蔣一輪走到了戚小罐的身後:「讓你出去,你長耳朵沒有?」說完,就將右手放在戚小罐的後腦勺上,推了他一把。而就在這同時,全班的同學都吃驚地看到了一個情景:戚小罐向前踉蹌著走了兩步,撲通跌倒在了門外的磚地上!
  孩子們都站了起來。
  蔣一輪慌張地走出去,蹲下來叫著,「戚小罐!戚小罐!……」
  戚小罐竟然毫無聲響,死人一樣。
  當蔣一輪連忙將戚小罐翻轉過身來時,他頓時出了一身虛汗:戚小罐面如死灰,雙目緊閉,口吐白沫,完全不省人事。他幾乎軟癱在了地上。
  孩子們先是發愣,緊接著紛紛離開座位,朝門口湧來。
  桑喬正在校園裡巡視,見這邊有情況,急忙走來:「怎麼啦?怎麼啦?」
  這時,蔣一輪已勉強將戚小罐抱起。一些男生過來,幫著他用雙手托著戚小罐。但一個個全無主意,不知如何是好。
  桑喬一見,大喊:「拿門板來,拿門板來,快去鎮上醫院!」
  一時間,油麻地小學的校園裡亂糟糟一片,滿校園腳步聲,滿校園嘈雜聲,滿校園驚恐的呼叫聲。
  「門板來了!」「門板來了!」
  兩個老師取下了桑桑家的一扇門,飛似地跑過來。
  「放上去!」「放上去!」
  「人閃開!」「人閃開!」
  戚小罐從蔣一輪的懷裡,被放到了門板上。這時的戚小罐,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樣子,沒有任何反應。
  一條路在稠密的人群里迅捷地讓出。放著戚小罐的門板,迅速地穿過人群,朝校外而去。後面跟了桑喬、蔣一輪和四五個男老師。
  蔣一輪雙腿發軟,眼前發黑,腦子裡一片空白。他幾次落在了後面,但還是掙扎著,追了上去。
  在地里幹活的人,放下工具跑到路上,問:「怎麼啦?怎麼啦?」
  跟著跑到路上的孩子就回答:戚小罐沒氣了。」,「戚小罐死過去了。」……
  這裡,眾人都朝前看,不一會,桑喬他們就消失在了路的盡頭……
  二一直到天黑,戚小罐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。嘴角依然白沫不斷。
  戚小罐的父親戚昌龍,是油麻地最惹不起的人。戚家有兄弟五人,一個個都非凡人善茬。而戚小罐的母親,當地人稱黑奶奶,尤其惹不起。油麻地的人談及戚家,只一句話:「一家子不講理。」現在出了這一人命關天的事,那還得了嗎?
  桑喬熟知戚家人的脾性*,在戚小罐送進鎮上醫院搶救後,把蔣一輪拉到無人處,說了一句:「你趕緊去躲起來幾日。」
  蔣一輪十分緊張:「校長,我只是輕輕碰了他一下。」
  桑喬說:「現在先不談這些,你趕快離開這裡。」
  蔣一輪剛剛離開醫院,戚昌龍就聞訊趕到了醫院。他看了兒子一眼,竟不去管兒子,大聲問:「蔣一輪在哪兒?」
  沒有人敢搭茬兒。
  戚昌龍就大聲喊叫:「蔣一輪在哪兒?」
  桑喬走過來:「老戚,你先安靜一下。」
  桑喬在油麻地一帶,屬德高望重之人,戚昌龍倒也沒有向他撒潑,只是說:「把蔣一輪交出來!」
  桑喬說:「如果責任在他身上,他跑也跑不掉。」
  地方上的幹部來了,對戚昌龍說:『現在是救孩子要緊。蔣老師的事,自有說法,不會對你們家沒有一個公道。」
  戚小罐的母親,就號陶大哭,將鎮上的人引來了許多,一時間,把鎮醫院門裡門外圍了個水泄不通。
  第二天早晨,戚昌龍見戚小罐依然不省人事,就帶了幾個兄弟,一路撲進油麻地校園。他們先是將校園找了個底朝上,見無蔣一輪的影子,就踢開了他的宿舍門,將他屋裡狠狠糟塌了一通:將他抽屜里的幾十元錢和十多斤糧票掠走,將他的幾盒餅乾掠走,將他的一件毛衣掠走,將一切凡是值幾個錢的東西統統掠走。最後,戚昌龍看到了牆上的那支笛子。他一把將它摘下,居然說了一句:「一個流氓,整天吹笛子勾引人家女孩子!」就將笛子摔在地上,然後上去連踩了幾腳,直將它踩成竹片。
  出了學校,他們又直奔蔣家莊。
  蔣一輪自然不會藏在蔣家莊。這也是桑喬給蔣一輪的一個主意:「不要藏回家。他們肯定要去找的。就藏在學校附近,反而安全。」蔣一輪藏在了細馬家,這隻有桑桑和他母親知道。
  戚昌龍一行,要砸蔣一輪的家,幸虧蔣姓人家人多勢眾,早得了信,百十號人都一臉不客氣的樣子,守住了蔣家。戚昌龍一行,這才在踩倒了一片菜苗之後,罵罵咧咧地離去。
  傍晚,桑桑看見白雀總在校園外面轉,好像有什麼事情。
  白雀看見了桑桑,朝他招了招手。
  桑桑走到校門口。
  白雀連忙走到桑桑面前:「他還好嗎?」
  桑桑點點頭
  「你知道他藏在哪兒?」
  桑桑不想瞞她,點點頭。
  「對他說,這些天千萬不能出來。」說完將一個用手帕包的小包遞給桑桑,「給他。讓他別著急。」
  桑桑知道,那裡頭包的是炒熟了的南瓜子,以往蔣一輪與白雀約會,白雀總是用手帕帶來一包南瓜子。那時,桑桑也可分得一大把。桑桑接過了手帕包的瓜子。
  白雀走了。
  桑桑從手帕里掏了幾顆瓜子,自己先吃起來。一邊吃,一邊在心裡說:「這事就怪你。」他怕蔣一輪見了手帕和瓜子又添一番傷心,就把細馬叫出來,坐在地頭上,兩個人連吃帶糟塌,一會把瓜子全吃光了。
  天完全黑透之後,桑桑給蔣一輪送飯去,見他一副心灰意懶的樣子,心裡很難過。回到家後,就問母親:「還有辦法幫幫他嗎?」
  母親說:「沒法幫。」
  「蔣老師沒有打他,只是這麼輕輕地一推,他就倒了。」
  「他還是推了呀。」
  「我們班坐在前面的同學還說,蔣老師的手剛碰到他的後腦勺,還沒有推呢,他就朝前撲倒了。」
  「這說了又有什麼用?誰會相信戚小罐是自己無緣無故地死過去的?」
  「蔣老師會怎麼樣?」桑桑問。
  「活不過來,蔣老師會坐牢的;就是活過來,蔣老師也要受處分的,戚家也不會作罷的。」母親說完,嘆息了一聲。
  桑桑就說起他傍晚見到了白雀的事。
  母親很生氣:「她拉倒吧!不是她,蔣老師好好的,哪有這個脾氣。」
  桑桑和父親一起悄悄去看蔣一輪時,蔣一輪緊緊抓住了桑喬的手,忽然像個孩子似地哭起來:「桑校長,我完啦,我完啦……」淚流滿面。
  桑喬說:「別這麼說。事情也許會有另外的樣子。」
  蔣一輪直搖頭:「我知道,我知道,我完了……」
  桑桑離開蔣一輪後,心裡總想著他要救蔣一輪,想了種種辦法,但十有八九都是胡思亂想。有時,還想得很激動,覺得自己是一個救人出困境的英雄。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還正兒八經地對父母說了。桑喬聽了:「凈是胡說八道!」
  桑桑就跑到操場上,坐在土台上接著想。桑桑總覺得蔣一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,絕對與他有關。假如他一開始,就不給他們傳信,他們也許就不會來往;假如他沒有將那封信搞壞,白雀也許就不會去見那個谷葦一一不去見那個谷葦,也許他們就會好好的——既然是好好的,蔣老師就不會心情不好——既然不會心情不好,蔣老師就不會去計較戚小罐啃白薯……。桑桑越想
  越覺得這事情與他有關。有一陣,他甚至覺得,這一切,就是他造成的。
  「桑桑,桑桑……」
  身後有人叫桑桑。他回頭一看,是同學朱小鼓:「你怎麼在這兒?」
  朱小鼓神情有點激動,對桑桑說: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,我記得李桐壺跟我說過,說有一天,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玩陀螺,玩著玩著,好好的,就突然撲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,額頭馬上就破了,李桐壺他爸抱起戚小罐,讓他趕緊去戚小罐家喊人——他家跟戚小罐家是鄰居。戚小罐他爸連忙過來,抱著戚小罐回家了,樣子並不特別驚慌,也沒有大聲嚷嚷。」
  桑桑聽罷,跳起身來就往鎮上跑——父親又去醫院了。到了醫院,他把父親拉了出來,將朱小鼓說的事情告訴了他。
  桑喬說:「我知道了,你先回家吧。」
  桑喬又去看了一眼已經有了點知覺,但面色*仍如死人的戚小罐,把醫生叫到一邊,小聲說:「不要緊,這孩子死不了。」
  如果李桐壺對朱小鼓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的話,那麼就是說:戚小罐本就有一種暈病。無論是為了蔣一輪的解脫,還是為了油麻地小學的聲譽,桑喬都必須弄清楚這一點。但現在,使桑喬感到有難處的是:這個李桐壺,半年前就退學了,跟著他作箍桶匠的父親去了外地。李桐壺沒有母親。他父親白天上岸箍桶,他就一人呆在船上,幫著看船。父子倆每次出門,個把兩個月,才能回油麻地一趟。因此,岸上的家通常情況下都是閉鎖著的。桑喬問李桐壺家的鄰居是否知道李桐壺父子倆的去處,都說不準,只是說李桐壺的父親多數時間是在縣城裡做箍桶生意。
  當天,桑喬就派了兩個老師去了縣城。這兩個老師就在城邊的河邊轉,但轉到天黑,也沒有看到李桐壺和他家的船,只好又回來了。
  戚小罐還在口吐白沫,不省人事。
  油麻地到處傳著:公安局就要來抓蔣一輪了。桑喬說沒有這回事。油麻地還是一片緊張空氣。傳來傳去,居然說公安局的人已到了鎮上。
  桑桑又看到了白雀。
  「桑桑,」她神色*慌張不安地把桑桑叫到一邊,「讓他躲遠些吧。」她眼中蒙了淚水,一副內疚的樣子。
  桑桑見她這樣,就把朱小鼓說的話告訴了她。
  白雀眼中忽然有了一線希望:「要是這樣就好了。」她還是不放心,臨走前又叮囑桑桑,「讓他藏好了,千萬別要讓戚家的人見著了。」
  桑桑班上的同學,都在擔憂蔣一輪會被抓走。大家一商量,決定分頭去找李桐壺。桑桑選擇了最遠的縣城,說再好好找一遍,就要了阿恕出發了。
  桑桑臨走時,向已去過縣城找過李桐壺的老師問明白了他們都已找了哪些地方,到了縣城之後,他們就專去找那兩個老師沒有找過的地方。縣城周圍都是水面,而縣城裡頭還有大大小小的河流。他們不到街上去找,就沿著河邊走。一邊走一邊看,還一邊時不時地大聲叫一嗓子:「李桐壺—!」
  下午三點鐘,桑桑和阿恕來到偏辟的城北。這裡已經算不得街了。阿恕說,李桐壺家的船是不會停在這裡的河邊上的。桑桑也不抱希望,但還是走到了河邊上。這裡水面很寬,但岸邊停的船很少。桑桑看了看,說:「坐一會,回家吧。」
  這裡,桑桑正要坐下,阿恕叫了起來:「那不是白雀嗎?」
  白雀走過來了,一副倦容,但目光里卻透著興奮。白雀聽了桑桑的那番話之後,立即就去了縣城。她幾乎找遍了縣城內外全部的河流。現在,她要告訴桑桑的是,她已經找到了李桐壺。
  「船就在那邊的橋下。他們是嫌那些河水太臟,才把船停在這裡的。」白雀說。
  「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死過去一次,他說了嗎?」桑桑急切地問。
  「說了。」白雀說,「他爸爸也說了。他爸爸還說,這是大事。他們正在收拾船呢,說今晚上就趕回油麻地。他們一定要出來作證。」
  三個人都很興奮。當下,白雀出錢,到城裡找了一個飯館,請桑桑和阿恕吃足了小籠包子,然後帶著這個好消息,回到了油麻地。
  李桐壺父子去鎮上作了證。
  戚家人不承認。鎮上當即從縣城醫院要來了一輛救護車,將戚小罐弄到城裡醫院。一通檢查之後,醫生開出了診斷書:癲癇。並又口頭作了一個補充:一種很特殊的癲癇病。此病突然發作,就是立即暈倒,不省人事,口吐白沫,嚴重者幾天不醒。
  戚小罐醒來了,並立即像好人一樣。但戚家人最後還是敲了蔣一輪三個月的工資。
  蔣一輪畢竟碰了一下戚小罐。上頭考慮到影響,就將蔣一輪很快調到另一個學校去了。
  油麻地的人,就聽不到河邊的笛子聲了。
  三不久,白雀就要跟谷葦結婚了。
  但白雀並不快活。她一邊做著一個姑娘家在出嫁之前應做的活兒,一邊又心不在焉地想著其它什麼。她既無出嫁前的悲傷,也無出嫁前那種忽然一陣一陣湧上心頭的害羞。她在做著鞋,綉著幔子呀什麼時,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。有時,她會做著做著,無由地嘆息一聲
  遇到桑桑時,她就會問一句:「見到他了嗎?」
  若是桑桑說見到過,她就會細細地問蔣一輪的情況。
  白雀還會說一句桑桑想不明白的話:「有時我想,要是我現在只有桑桑那麼小的年紀就好了。」桑桑就會一路上在心裡說:做一個大人,有多好!
  已到了年底。谷葦約白雀去城裡買布和其它一些應由他出錢買的東西。照理,應是母親陪女兒去買。但白雀的母親在江南,與這個家無關,只好由白三陪著她去買。
  上午買了東西,已經很累了,白三暗想:谷葦會請他和白雀進一個稍微舒適一點的館子,好好吃頓飯的。他還想喝點酒。不想,一連走過幾家飯館,谷葦也沒有進飯館吃飯的意思,總是說飯館太臟,他見到裡頭的伙房了,像豬圈一樣的臟。後來,他見到了一個擺在門外的食攤,就停了下來,說:「什麼都看見,反而衛生。」就用手輕輕拂了拂凳子,先坐了下來。然後,又分別用嘴吹了另外兩個小椅子,對白雀和白三說:「坐下吧,我們好好吃頓飯,我還真餓了。」
  白三倒也沒有計較,就坐下了。
  但白雀心裡不快。她想父親這麼大年紀了,跟著轉了一個上午,應該讓他吃頓好飯。她站在那兒不動。
  白三看出了白雀的心思,說:「坐下吧,這兒蠻好的。」
  谷葦問攤主:「有水餃嗎?」
  「有。」
  谷葦問白三:「爸,你要多少?」
  白三說:「半斤。」
  谷葦又問白雀:「你要多少?」
  「三兩。」
  谷葦就對攤主說:「三碗水餃。一碗半斤,兩碗三兩。」
  不一會,三碗水餃就端了上來。
  谷葦還未嘗咸談,就拿起醬油瓶來,嘩嘩倒了許多醬油。
  攤主在一旁看著,一臉不快:這醬油不花錢?!
  接下來,谷葦還是不吃,而是用筷子在碗中把餃子數了兩遍,問攤主:「一兩幾隻?」
  「五隻。」
  「三兩幾隻。」
  「十五隻。」
  谷葦就將碗推過去:「你數數。」
  攤主不數,不耐煩地問:「你說吧,缺幾隻。」
  「碗里只有十四隻。」
  攤主就用勺舀了一隻餃子,很不高興地連湯帶水餃倒進了谷葦的碗中,濺出不少湯來,其中兩滴落到了他乾乾淨淨的衣服上。他很生氣,朝攤主翻了一個白眼。
  白三和白雀一直冷冷地看著谷葦在碗中數餃子。他們剛要吃,谷葦說:「你們先別吃,數數。」
  白三和白雀不數。
  「數數。」
  白三和白雀還是不數。
  「數數。」谷葦說著,就把白雀的一碗水餃拉到跟前,用筷子又在碗中很認真地數起來。
  白雀側過身去。
  「也差一隻。」
  攤主一句話不說,又用勺舀了一隻水餃,連湯帶水餃倒進了碗里,濺了更多的湯,有許多滴落在了白雀好看的衣服上。
  白雀沒擦,低下頭去,眼睛裡一會就汪了淚水。
  谷葦全然不覺,又開始數那半斤的一碗,數了半天,一聲不吭,把碗推回到白三的面前。
  攤主問:「怎麼不說話?」
  谷葦說不出來。因為那隻碗里,又多了三隻水餃。
  攤主問白三:「老人家,他是你什麼人?」
  白三不吭聲。
  攤主一笑。
  谷葦火了,站了起來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  攤主說:「我沒有什麼意思。我這裡,做不起這筆生意。」說罷,將三碗水餃,一碗一碗倒進了泔水桶。
  谷葦那副小文書的樣子,立即全無,撈衣捲袖地要跟攤主打架。
  白三將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扔,走了。
  白雀扔下所有剛買的東西,跟著白三也離開了食攤。
  傍晚,父女倆回到村裡。
  谷葦的舅舅張勝正好在村頭遇見了白三,問:「我外甥怎麼樣?」
  白三往前走,不答理。但走了幾步,回過頭來說:「他如果是我的外甥,他一生下來,我就把他溺死在便桶里!」
  白雀回到家,把自己關在房間里,一邊亂扔東西,一邊大哭。……
  四離過年還有幾天,白雀將一封信從口袋裡取出,問桑桑:「桑桑,你還肯幫你白雀姐姐的忙嗎?」
  桑桑連忙點頭。
  白雀把信交到桑桑的手上,然後順手給他端正了一下他頭上的那頂棉帽:「送給他。」
  桑桑拿了信,飛跑而去。
  桑桑知道這是一封什麼樣的信。他要給蔣一輪送去一個驚奇。他一路想像著蔣一輪在看到這封信之後的樣子,想像著不久以後蔣一輪和白雀又會見面的情景:夜色*茫茫,一隻小船划進了蘆葦盪;月亮無聲地掛在河灣的上空,他們坐在水邊上;……一路上,他不時地跳起來,去用手夠路邊槐樹垂掛下來的枝條;要不,就背朝蔣庄的方向,急速地後退;……這是桑桑許多天來,最快樂的一天。
  他跑到蔣庄時,已是下午四點鐘的光景。蔣一輪帶著桑桑到過他家好幾回,因此,桑桑不用問路,就直接走向座落在水邊上的蔣一輪家。
  桑桑還沒有走到蔣一輪的家,就覺得蔣一輪家今天有點異樣:有不少人站在門外,一律都穿得乾乾淨淨的,還有一些同樣穿得乾乾淨淨的人,在屋裡屋外地進進出出,不知忙些什麼。
  桑桑走近了,就聽一個過路的人在問:「這個人家今天做什麼事情?」就有人回答:「結婚。辦喜事。」「哪個人家?」「蔣常信家。」「一輪結婚?」「就是一輪。」
  桑桑走到了蔣一輪家的門口。他看到兩扇院門上,貼了兩個大「喜」字,門媚上也貼了喜紙,那喜紙正在風中飄動,喜紙中間一小片金紙,就一閃一閃地亮。這時,桑桑摸了一下在懷中已被他悟熱了的信,站在門口呆住了,竟不知道是進去找蔣一輪,還是轉身回油麻地。
  蔣一輪這時走了出來。他一時未能看到人背後的桑桑。但桑桑卻看到了他。蔣一輪穿了一身新衣,皮鞋擦得很亮,頭髮梳得很細緻,還上了頭油,那副眼鏡似乎也被很好地擦拭過,很文氣地架在高高的鼻樑上。他的胸前戴了一朵紅花。他的心情似乎不壞,略微不好意思地微笑著,跟那些進進出出的親戚或來幫忙的人點著頭。大概是他的一個長輩大娘進了院子,用拐棍輕輕地敲了敲他的腿,不說話,只是朝他笑著,那意思在說:「成家啦!」蔣一輪微微彎腰,並伸出手來,輕輕扶了一下大娘的後背,那意思在說:「請進屋坐吧。」
  正當桑桑猶豫不決時,蔣一輪發現了他:「桑桑!」他大步走出院子,十分驚奇地望著桑桑,「你怎麼來了?」
  桑桑不知如何回答,只是望著蔣一輪那張顯得很清秀的臉。
  蔣一輪拉了他一把,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:「桑桑,你有什麼事吧?」
  桑桑搖了搖頭。
  蔣一輪對桑桑說:「今天,我要結婚了。本來是想通知你爸你媽還有你的,但怕你們聽了消息,今天一定要大老遠地趕來。心想,等過幾天,給你們將糖送過去就是了。」
  桑桑的一隻手,不自覺地又伸到了懷裡。他感覺到那封信已被他透出襯衫的熱氣烘軟了。
  「桑桑,」蔣一輪望著桑桑的眼睛,「你今天一定有什麼事!」
  桑桑就將那封信慢慢拿了出來:「她的。」
  蔣一輪用手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,將信接到手中,然後轉過身去,走到一棵樹下,倚在樹上,打開了那封信。
  桑桑聽到了信在被蔣一輪打開時的沙沙聲。他沒有去看蔣一輪,而是將目光轉過去,看那一邊正越聚越多的人群。他們好像在不時地向河上張望,正等待著什麼。
  蔣一輪一直倚在大樹上。
  桑桑看到蔣一輪雙手抓著信,放在胸前,頭靠樹榦,臉微微朝著天空。信卻被打開著,在風中索索地抖動,猶如樹上的那幾片未落的殘葉。
  河邊上出現騷動。
  有人問:「一輪呢?」不少人跟著問:「一輪呢?」就有一個大嗓門的叫起來:「一輪——!」
  蔣一輪一驚,如夢初醒。他將信匆匆放入口袋,轉過身來。他對桑桑說:「你千萬不要走。我去去就來。
  這時,河邊上響起一片爆竹聲。緊接著,三支瑣吶同時吹響。鑼鼓聲也隨即響起。
  小孩們就在河邊上亂竄亂跳,叫著:「新娘子船到了!新娘子船到了!」
  一片喧鬧聲,立即驅凈了冬日的寒冷與枯索。
  桑桑也站到了河邊上。
  一隻被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木船,正往這邊行來。船艙是封了的,艙門掛了一面紅布簾,在河上吹來的風裡,不時地撩起一角。
  眼尖的孩子看見了什麼,就叫:「新娘子!新娘子!……」
  一個孩子平常叫順了口,就大聲地叫起來:「新娘子白鼻子,尿尿尿到了屋脊子……」大概是他的母親,趕緊踢了他一腳。那孩子知道自己冒失了,不吭聲了,很老實地站在河邊上。
  鞭炮聲更加稠密地響起來。河邊上一片淡煙。
  船靠岸了。
  「讓一輪過來,讓一輪過來。」一個年紀大的老婆婆,顯然是管這件事的,叫著。
  人群閃開了一條路。
  蔣一輪走向了水邊。
  「一輪,你上船去。」
  蔣一輪上了船
  船上已上去了兩個年輕姑娘。她們一個撩起了艙口的門帘,一個走進艙里,扶起了新娘。
  岸上一片寂靜。
  新娘低著頭,被扶出艙來。
  岸上就哇地一聲驚呼,彷彿一朵花,在他們面前突然地一下子就完全開放了。
  新娘子身著一身長長的飄逸的紅紗衣,頭上戴了一頂鑲滿了珠子和掛了許多銀絲的彩冠。風一吹,霞衣飄起,露出一對粉紅色*的繡花鞋來。
  那個年輕的姑娘,輕輕托起新娘子的一隻胳膊來。於是,就有一隻微微垂掛著的手,放在了蔣一輪的面前。
  蔣一輪愣著。
  那個老婆婆就輕聲叫著:「一輪!一輪!」
  蔣一輪這才連忙伸過自己的手,攙住了新娘子。
  岸上的人歡呼起來。
  在鞭炮聲中,蔣一輪將新娘子攙到了岸上。然後,他鬆開新娘子的手,像一個引路人一樣,走在前面,新娘子就低著頭,小步走在後面。
  蔣一輪似乎走得太快了,將新娘子落下了。老婆婆就走過來,拉住他,讓他等等新娘。
  一顆衝天雷落下,在新娘子的頭頂上方不遠的地方,炸開了。新娘子一驚,抬起了頭。桑桑與許多人一起,都在剎那間看到了她的臉。桑桑覺得新娘子長得很好看,是與白雀姐姐不一樣的那種好看。
  蔣一輪走在人群里。他彷彿沒有感覺到周圍有這麼多人在看他、他後面還跟了一個新娘子,而是獨自一人走在一條無人的小徑上,在看黃昏或深秋時的景色*,眼中流露出几絲茫然。
  人群隨著蔣一輪與新娘子全部離開了。現在,河邊上就只剩下桑桑一人,獃獃地望著一地粉碎的爆竹紙屑……
  五桑桑讀六年級的第一學期時,因蔣一輪多次向桑喬請求、桑喬又十分愛惜蔣一輪的才能,在桑喬與上頭進行了多次疏通之後,蔣一輪又得到同意,被調回到油麻地小學。
  從此,油麻地人又聽見了那如泣如訴的笛音。
  蔣一輪到了星期六傍晚才回去,而星期天下午,太陽還有好高,又趕回到學校。
  老師們跟他開玩笑:「新娘子別跟人家跑了。」
  蔣一輪朝老師們笑笑。
  收完了秋莊稼,地閑,人也閑,有人想看戲,油麻地文藝宣傳隊又恢復了排練。桑喬還忘不了那出《紅菱船》,就對蔣一輪說:「《紅菱船》不能丟。」蔣一輪頭天晚上就把那支新買的笛子擦了又擦,擦得像支金屬作成的笛子。
  但,白雀說她要去江南看她的母親,沒有來參加宣傳隊。
  桑喬丟不下《紅菱船》,另找了一個女孩兒來頂白雀。
  排練起來之後,桑喬覺得這女孩兒雖不及白雀,倒也有另一番情調,不算滿意,但也談不上不滿意。
  但蔣一輪吹笛子,只覺得吹得沒意思。他心裡老恍惚著。先以為是白雀在那兒表演,等認清了不是,笛子就吹得不上勁。心思一走,吹得熟透了的一支曲子,還時不時地打磕巴。
  桑喬不該再撿起這出《紅菱船》。
  這天晚上,蔣一輪將桑桑叫到花園裡,猶豫了一陣,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:「桑桑,還能幫我送一封信嗎?」
  桑桑小。桑桑不會多想,就把信接過了。可是走在路上,桑桑沒有了從前送信時的那種新鮮感、神秘感和一種說不清楚的興奮。桑桑走得很慢,彷彿自己在做一件自己不太明白、拿不準的事情。他還在打穀場上的一隻拖上岸來的木船上坐了一會。他要想一想。但他又不會想,只是把信拎在手裡摔了兩下,就又走了。
  桑桑把信交給了白雀。
  離開白雀往回走,桑桑的眼前,就老有白雀在把信取到手上時的樣子:一下把信拿過去,放在了胸前,目光里滿是驚奇與慌張,嘴唇微微地打著顫。於是,桑桑就無端地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情。
  兩天後,白雀彷彿算準了桑桑要到村裡玩,老早就守在了大橋邊。
  桑桑看見了白雀,不知為什麼,很心慌地看了看周圍,才走上橋。
  白雀低著頭,不讓桑桑看見她的神情,將一封信放在桑桑的手上,匆匆地走了。
  從此,桑桑就陷入了一種困惑與迷惘。他還感覺到,蔣一輪與白雀也一樣陷入了困惑與迷惘。他在困惑與迷惘中,幫著蔣一輪與白雀傳遞著信。而不管是蔣一輪還是白雀,每當將信交給桑桑時,就不住地對桑桑露出歉疚之情。好心的桑桑這時就會顯出高興的樣子,彷彿在說:我是願意為你們送信的。
  溫幼菊對桑桑說:「桑桑,你這回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下交通員了。」
  桑桑的母親說:「這孩子大了,是個爛好人。」
  桑桑趕緊走掉。他往細馬放羊的地方走。他想跟細馬說說送信的事。他想跟細馬商量商量,聽聽細馬怎麼說。但桑桑最終沒有說。他和細馬一道躺在草坡上,望著雲彩變幻不定的天空。
  兩隻同樣可愛的小山羊,在田埂上互相抵著。
  有一陣,桑桑忽然感到非常不安。因為,他眼前出現了那個新娘子。蔣一輪結婚的那天晚上,他將桑桑帶進了房間,向新娘子介紹說:「這是桑校長家的桑桑。」新娘子就把桑桑的手拉過去,在桑桑的手上放了一把糖塊與紅棗兒。就在那一刻,桑桑就記住了她的那對目光。有一天,桑桑去面對細馬的羊群時,在羊群里,看到了一隻瘦小的、溫順的山羊,而這隻瘦小溫順的山羊的眼睛,忽然使桑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新娘子那天看他時的一對目光。
  桑桑想對蔣一輪和白雀說,他不再幫他們送信了。但總是猶猶豫豫的桑桑,卻又想起了白雀的那雙目光。那是一雙清澈的、柔和的、帶了一些哀怨與無望的目光。這對目光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記憶里。
  桑桑像一隻迷途的羔羊,走到了交叉路口上。
  冬季,桑桑所不由自主地參予的這個美好而凄美的故事,突然地斷裂了——
  臨近寒假時,蔣一輪的妻子來到了油麻地小學。她是來幫助蔣一輪把被子、衣服什麼的弄回家去的。這是她第一回來油麻地小學。老師和學生們都出來看她。她滿臉通紅,進了蔣一輪的房間,就再也沒有出來。
  桑桑的母親和邱二媽說:「蔣師娘像一個小姑娘。」
  蔣一輪還要上課,就把她留在了房中。蔣一輪講課時,似乎有些心神不定。下了課,他連忙往外走,教案都落在了講台上。他推開房間門一看,妻子已不在了。他很快看到了在已經捲起的褥子下露著的那些信。他猛擊一下自己的腦門,都未來得及向桑喬請假,就往蔣庄走。
  寒假前還剩下兩天的課,蔣一輪一去,就沒有再回學校。
  蔣一輪的妻子,終日躺在床上,不吃不喝,不喊也不叫,只是無聲地流淚。她一如往常,還是那麼地柔順,只是不與蔣一輪講話,而望著後窗外泡桐樹的枝葉。
  蔣一輪什麼也不說,只是搬了張椅子,終日守在她的床邊。
  桑桑的母親用手指捅了一下桑桑的後腦勺:「都是你給鬧的!」
  桑桑頭一甩:「怪我幹嗎?怪我幹嗎?」就哭起來,並且聲音越哭越大,哇哇的。桑桑有說不清的委屈、憂傷……還有很多說不清楚的東西,它們攪在一起,使桑桑坐在門檻上,雙手托著下巴,想一直哭下去。
  許多天過去了,蔣一輪的妻子,才勉強下床。她瘦如薄紙,需蔣一輪攙扶著,才能走到室外。
  春天,桑喬讓人騰出了一幢草房,對蔣一輪說:「你想把她接過來住,就接過來吧。」
  蔣一輪就把妻子接到了油麻地小學。除了上課,蔣一輪幾乎每分鐘都陪伴在她的身邊。她的身體依然十分虛弱。
  天氣已經十分暖和了。
  這天下午,桑桑正和細馬在田野上放羊,看到蔣一輪陪著妻子,來到了校園外的田野上。太陽暖融融的,滿地的紫雲英,正蓬蓬勃勃地生長,在大地上堆起厚厚的絨絨的綠色*。其間,開放著的一串串淡紫色*的小花,正向四下里散發著甜絲絲的氣味,引得許多蜜蜂在田野上嗡嗡歡叫。
  空氣新鮮極了。
  蔣一輪扶著妻子在田埂上坐下,他沒有坐下,而是倚在田野上的一株諫樹上,拿出了那支笛子,優雅地橫到嘴邊。不一會,桑桑就聽到了他早已熟悉了的笛音。
  遠處有水牛的眸眸聲。
  風車頂上有幾隻烏鴉,在陽光下飛旋嬉鬧。
  蔣一輪的笛音一路流暢地奔流出來。但偶爾會有一陣斷裂、停頓或惶惶不定。對於這些大人們根本無法覺察的微妙變化,桑桑卻能感覺到,而且也只有桑桑能夠明白這是為什麼。
  這時,桑桑就會往遠處的天空看,在心中念著他的白雀姐姐。
  白雀早在春天還未降臨前,就已離開了油麻地。她去江南找她的母親了。並且不再回來了。白雀臨走前,在橋邊的大樹下,將一包她寫給蔣一輪的信,全部交給了桑桑,然後,用手指輕輕撩了幾下桑桑散亂到額頭上的頭髮,說:「這些信,一封一封地,都是從你手上經過的。但,它們在以前,從不屬於你。現在,我把它們全部贈給你了。你長大了再看,那時,你才能看得明白。那裡頭,有你的白雀姐姐。」……
  悠長的笛音,像光滑的綢子一樣,還在春天的田野上飄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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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白雀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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